印度｜平台女性零工的困境与反抗

Jan 26, 2025

作者：娘惹红豆冰
编辑：炒粿条

2024年10月31日，印度女性平台零工们在一年一度的排灯节当天发起了“数字罢工”——数千名女性零工在新德里、孟买、班加罗尔等11个城市关闭了手机，拒绝接受平台公司分发的订单。这是印度劳工史上的首次“数字罢工”，恰逢印度最大的节日之一和平台公司收入的高峰期。这些零工的家人朋友和支持者也通过在社交媒体上传手持“黑色排灯节“、“数字罢工”等标语的照片来支持罢工的女工们。

此次罢工的核心诉求是反对平台公司对零工——尤其是女性零工——的剥削和压迫，包括长工时间、极低的工资、性骚扰、以及基本劳动保护的缺乏等。通过“数字罢工”，女性零工们希望引起社会和政府的关注，并推动政策改革，改善她们的工作条件和基本权益。

零工的家人们手持“黑色排灯节“标语支持罢工的女工们来源：GIPSWU twitter

印度平台经济中的性别隔离

近年来，印度的零工经济迅速增长。根据印度政府智库“印度转型国家研究所”（NITI Aayog）于2022年6月发布的报告，截至2022年，全印度约有700-800万于平台工作的零工劳动者，预计到2029-2030年数量将增加至2350万。平台零工经济不仅包括蓝领工人（如司机、外卖员、家政工人等），还包括白领工人（如数据输入、客户服务等）。然而，尽管零工经济蓬勃发展，印度的零工市场中却存在显著的性别隔离现象，女性的参与度也较低。这一现象不仅与社会文化和结构因素有关，也因为平台本身的非性别中立设计有关。

女性在印度零工经济的参与度较低，部分源于智能手机和互联网在女性中的普及率过低。平台接单系统高度依赖智能手机，这成为许多来自低收入家庭的女性进入平台经济的最大障碍。尤其是在许多低收入家庭中，手机通常由男性成员控制，女性很少拥有自己的智能手机，亦无法全天候使用手机。根据GSMA智库于2019年发布的报告，印度仅有16%的女性是移动互联网用户。此外，女性在平台经济的低参与度还受到性别规范和安全隐患的影响。例如，像Uber和Ola等出行平台几乎没有女性零工，主要是由于公共空间对女性安全的忽视以及性别规范的制约。此外，很多女性没有自己的出行工具，这使得她们更难进入此类平台。

不过，Urban Company和Gigin等平台因为提供家政、美容等服务，因此也吸引了大量女性零工。目前，Urban Company在印度各大城市拥有超过52,000名工人，其中三分之一是女性，主要从事家政和美容等传统意义上“女性化”工作。另据Gigin于2024年发布的报告，该平台上女性的参与度在2024年比往年增长了一百倍，尤其是在班加罗尔、孟买和新德里等都市区域。然而，这些增长主要集中在家庭服务、美容护理等符合传统女性气质规范的领域。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在传统经济中清洁工作通常是女性化的角色，但在平台经济中，这类工作却因其涉及使用技术设备和化学品等相关“工具”使用，通常被视为“男性工作”，尽管女性同样有能力从事。更有意思的是，在Gigin平台上，外卖递送服务的标签被默认为“快递小哥”（“delivery boy”）。

平台本身的技术设计亦强化了性别隔离。平台在设计时均会要求零工填写自己各种信息，雇主可以根据性别、年龄、宗教等信息来筛选特定工人。这种做法让雇主在“女性化”的任务时更倾向于选择女性工人，而男性则被安排到更多“男性化”的工作，如园艺和管道维修。相应地，“女性气质”的工作的薪资普遍低于“男性化”的工作，这也进一步使得女性零工面临更大的经济不平等。

低薪、超长工时与性骚扰

女性零工在印度的平台经济中面临多种形式的剥削和压迫，主要表现为低工资、高佣金抽成、强制购买工具和设备、长时间工作且无法休息或上厕所、性骚扰等问题。

和几乎所有平台一样，Urban Company等印度平台企业通过评分系统来控制工人。若遭受客户的任何投诉或未能及时完成任务的工人，都会被扣分，甚至被封号而无法接单。平台对请假和取消订单的限制加剧了这一问题——如果工人因为健康原因或者其他突发情况需要取消订单通常会导致工人的评分下降，进而影响ta们的分发单量和收入。

在Urban Company工作了超过八年的Sridevi表示，她加入平台时支付了60,000卢比（约合5,076人民币）的不可退还费用，以换取公司承诺提供更高的报酬和工作灵活性。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平台将佣金比例从原来的20%提高至35%，导致她的收入大幅下降。尽管每天需要工作12-14小时，Sridevi每个月只有约18,000卢比的收入（约合1516人民币），而这还未包括她为前往客户家中所支付的打车费用等额外支出。与此同时，Urban Company要求她和其他提供美容、家政服务的工人从平台购买指定的工具和产品，并强制要求在每次工作中使用，否则ta们将面临无法接单或被封号的风险。

此外，零工们还面临超时工作和不合理派单安排等问题。平台的雇佣条款要求工人每日连续登录超过12小时工作，且没有休假权利和产假福利。工人们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一旦缺席，便会遭到平台的惩罚。Sridevi说：“客户对我们态度恶劣是最轻的，最糟糕的情况是，有些客户在接受服务后拒绝支付费用，还有一些客户不让我使用ta们的厕所…我们有45分钟的缓冲时间从一个预约到另一个预约，但当我在月经期间，这个时间根本不够让我找到公共厕所并更换卫生巾。”

在低薪和超长工时之外，印度女性零工面临的最大的另一问题是性骚扰。由于需要进入客户家中，从事美容、家政等服务的女性零工长期处于更大的风险之中。Sridevi曾在某些情况下被迫为客户的丈夫提供服务——原本该订单仅为女性服务订单——这导致她在一次工作中遭遇性骚扰。另一位美甲师Shehnaz也分享了曾经一次惊险的遭遇，“我收到一个预约，要前往指定地点提供服务。我坐火车到达后，发现预订者是一个男人，他声称这是为他的妻子预约的，而按照订单我只提供女性专享的服务。我拒绝进入那栋楼，但无法联系Urban Company寻求帮助。最终，这次行程浪费了时间，我没有报酬，还感到后怕。我的朋友经历了更糟的事情——她在类似情况下在六月遭遇了性侵。”

缺失的法律保障

与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一样，零工工作在印度是否享有劳动保障仍然缺乏明确法律界定。例如，Urban Company在回应印度工人联合会（AIGWU）2023年8月的投诉时表示，其平台的工人被视为独立承包商/个体自雇者（independent contractor），因此不存在与平台的雇佣关系，平台公司亦不承担相应的劳动保障责任。

印度于2013年发布的《预防性骚扰法案》（PoSH法案）规定，所有雇佣10名或以上员工的公司必须设立内部投诉委员会（ICC）以处理性骚扰投诉。然而，平台公司经常以零工工人并未被视为正式雇员作为借口，拒绝为ta们提供这一法律保障。这使得女性零工在遭遇性骚扰等职场暴力时，常常无法通过法律途径获得有效帮助和保护。

尽管印度有一些法律已在纸面上为零工工人提供一定的保障，但这些法律往往未能得到有效实施。例如，由印度联邦议会于2020年通过的《社会保障法案》规定，零工和平台工人享有合理的社会保障措施，包括生命和残疾保障、事故保险、健康和产假福利以及老年保护等；然而，由于各州尚未制定相关实施细则，该法案至今未能落实。

持续的抗争

2023年，由于大量工人的账号被平台任意封禁，Urban Company的工人在班加罗尔、新德里、加尔各答等多个城市发起了抗议活动。抗议者指出，平台公司改变了准入的最低评分标准，原本仅规定美容师“合作伙伴”（即：接单零工）维持4.5分的最低评分才能继续在平台上工作，这一标准如今被公司单方面提高到4.7分，致使大量零工账号被封禁。零工们的WhatsApp群组还传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其中一位同事在公司停用其账户后，因失去收入来源而自杀。

有许多零工尝试在孟买的Urban Company办公室外举行示威，但工人的示威请求遭到警方拒绝，理由是此前的抗议活动曾发生过暴力事件。随后，工人们决定放弃示威，转而寻求与公司管理层的谈判，但管理层拒绝接收工人提交的请愿书。

参加抗议的Urban Company的零工们来源: the Print & hindustantimes

回顾过去几年，印度新德里、孟买和班加罗尔等城市陆续爆发了多起女性零工组织的抗议活动，矛头直指恶劣且危险的工作条件和低薪处境。正是在这种背景下，GIPSWU（零工和平台经济工会）于2023年成立，成为印度第一个由女性主导的工会。继多次的线下抗议后，2024年底的“数字罢工”由GIPSWU组织，核心目标是引起社会对女性零工工作条件的关注，并要求政府采取行动，制定保护零工工人权益的相关法规。GIPSWU的发言人，也是前平台零工从业者Seema Singh指出，工会当下的行动目标是为零工劳动者争取：

最低工资保障
产假、月经假等女性特定的福利
安全的工作环境与明确的投诉机制
健全的社会保障，如医保、养老金等

这次排灯节的“数字罢工”可能会成为推动更多数字抗议和罢工的催化剂，也是进一步让社会看到零工，尤其是女性零工的困境和剥削。通过社交媒体组织的行动，在印度，这已经逐渐成为边缘化工人挑战不安全和剥削的工作环境的重要手段。尽管平台零工工人的反抗充满各种的不确定性，但这些行动或许能够激发数字时代下未来集体行动的更多可能性。

共振 Solidarity

Discussion about this post